炮仗(6)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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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甜辣椒的目光从张副官发尾、衣服扫过去,往套间的偏厅去,她坐在茶几边,见着一旁的洋酒,拿过来斟了半杯,一饮而尽。张副官的身子出现在偏厅入口,他垂着眼睛,不辨悲喜。
  “我叫他们给你毯子,没给?”
  张副官正不知该如何作答。
  甜辣椒笑了两声,手抵住酒瓶,脑袋枕在手背上,一双眼斜飞着看向天花板,声音里全无笑意,只是疲惫:“是啊,被当个戏子玩耍,宾客点戏点得,倒比过去在戏园子里还热闹。谁会听我的呢?那么你就受累,自己捂捂热吧,反正也死不了人。”语毕,她拔了瓶塞,就着瓶口灌了两嗓子酒,高度酒精呛得她气管都要爆炸了,酒洒了一身。
  张副官赶忙拿了手帕来,甜辣椒也不接,只把头昂着说:“你看我,擦不擦,有什么区别呢。”她原本旗袍也被撕坏、丝袜破了洞把肉都给透了出来、头发凌乱、脸上也有些浮肿、她把脚缩在桌子底下,侧着脸,只见她脸侧有手指印,脖子里也带着淤青。
  张副官持续地沉默着。
  “你都听见了。”甜辣椒说,“很吵,很闹,但是,新婚夜就该这样。你也不是第一次听见。你怎么一副出殡的脸呢,张副官。”
  甜辣椒一拍桌子,把身子撑起来,往前走了两步,张副官趁机把酒瓶拿开,甜辣椒又一回身,立即道:“你什么意思,怕我喝醉了闹事,把你闹得不得安宁,丢了将军公馆、还有你们这一派依仗公馆才能活下去的人的脸么?真可笑!我也要靠这个公馆活下去,你怕什么!我怎么会砸自己的饭碗?不就是被人看看,被人笑笑,被人当做了粉头操弄几下吗?我又不是没遇过!”
  张副官从偏厅的窗户往外望,还有些喝醉的宾客滞留着,草坪上有些人影,像是家人在清扫,刚才还有吴将军的老朋友要来闹洞房,但他们在房门口听见里头暧昧的动静,都歪歪扭扭地走了,说“不打扰老吴的好事,那老家伙也憋坏了,又不能打仗去捅敌人,就只好捅女人啦”。张副官看着那些肥头大耳、在太平盛世里待久了的军人,突然恍惚起来。他又看见在雨中跳舞的她,赤着脚,拎着鞋,那身巴黎空运来的婚纱早已泡汤,她精致的盘发也被雨水浇得坍塌,她的妆花了,口红把她下巴染红了,可是她却在笑呢,隔着大雨,在朝他笑呢。耳边是房间内她的叫声,可是并不叫人害羞,只是心生悲凉。有人笑起来,不知在快乐什么,今天是大喜的日子,原本就该没有理由地快乐,却为什么这套房之内,一点快乐的影子都没有。
  张副官压抑了几回,才小心翼翼地说:“甜小姐不高兴么。”
  “怎么不高兴?我都高兴死了。”她猛地从沙发中坐起,人还陷了陷,最后搭着张副官一只手才站起来,她抱了叁五瓶洋酒来,东倒西歪放在沙发前,又指着那边水晶酒杯,“张副官取杯子来,我们喝几杯。”
  “甜小姐,您刚已经喝了很多。”
  甜辣椒恍若未闻,又起身去拿了一只杯子来,往里斟了大半杯酒,她手有些发抖,泼洒了一些出去。
  “这是你的。”
  “甜……”
  “闭嘴!”甜辣椒突然大声说,“你要是不喝,你就出去!”她又就着瓶子,咕嘟咕嘟喝了两口。
  张副官怔了片刻,大跨步来抢过了甜辣椒手里的瓶子,她执拗地不肯放手,他却也难得地不退让,那酒瓶被争来夺去,不少琥珀色液体泼溅出来,她倏地一撒手,张副官往后趔趄了两步。
  甜辣椒又去拿旁边的酒,张副官还没站稳就又要去夺,这样几回合,甜辣椒没好气道:“你干什么?偏与我作对么?”
  张副官有些气喘吁吁地道:“甜小姐,希望您保重身体。”
  “我有权利不保重,怎么,人人都糟践我,偏我自己不能,普天之下哪有这个道理!我保重身体,是为了给人糟践么?那还不如我自己糟践,我高兴。”
  “甜小姐,”张副官轻叹一声,一时不知说什么好,只是将那酒瓶放回原位,再又走回来,说,“是否要叫人来给您清理,您早些歇息吧。”
  “你关心我,张副官。”甜辣椒把瓶塞远远地对准窗户一扔,啪嗒,瓶塞弹了出去,从茶几上跳着滚落到地上,“这公馆里,大概只有你是关心我的。但是,没有用。”
  “甜小姐,将军他或许没有别的意思,他为人豪快,想什么说什么,您别太难过了。”
  甜辣椒却起身疾走几步,像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动物,她忽而冷冷地看了张副官一眼,笑说:“你为什么给他找理由?你该给我找理由,找个理由,让我不要这样懊恼于自己的愚蠢。本来这也都是我该的。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,既风光霁月,又富贵荣华,我是没有那个命,穿那身婚纱的。可我穿了,我就该受着。”
  甜辣椒一下躺进沙发,那张沙发比她红砖楼的美人榻要大得多,也深得多,她往里一躺,就像被吞噬了。她怔愣着眼,目光空空的,与以往任何一个生动的她都不同。这个甜辣椒,好像只剩了一个壳。
  张副官朝她走过去,在沙发尾站住。她听见动静,缓缓转过脸来,看了他一眼,又再收回了目光。酒喝得太快太猛,她的脸发红了。她自嘲一笑:“洋东西,到底与我不配,洋婚礼也砸了,洋酒也喝不惯。”
  “甜小姐——”
  “张副官,你该叫我太太了。”她朝他亮了亮手上的大钻戒。
  张副官不语,单膝蹲下,往沙发里轻轻执起她的一只脚来,另一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银色的扁盒,单手打开,便有一股药味弥散。那熟悉的味道是白药。甜辣椒微愣。张副官说:“我想着……甜——太太的脚伤或许没有痊愈,所以在药行买了白药,以备不时之需。”见她没什么反应,他开始小心地为她上药,她踩了一天的高跟鞋,刚又在雨水里泡了泡,公馆的家人不知她有伤,洗澡时也未留心,这时她脚底新伤迭旧伤,惨不忍睹。张副官在处理其中最大一个伤口时,只觉得她的脚瑟缩了一下,他赶紧停下,“弄疼了?”
  她却闭着眼不说话,只把手放在额头上,又把脚放松了。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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